“送啥,这条路我从十几岁就跟着咱爹走,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还用得到你送!!”张寿龄一边抬腿进门,一边大度地挥手,在自家弟弟面前,兄长架子他还是要端一端的。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当过国民党中校又成了共产党中队长的弟弟,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畏惧。
作为从小就跟在两个哥哥屁股后边混的小尾巴,张松龄也知道自家这个做生意极其精明的大哥,骨子里却有点儿喜欢装,便顺着对方的意思,笑着说道:“那怎么行,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我要是连送都不送,还算什么亲兄弟?!那些人缠着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打发了他们!早点儿把他们打发走了,咱们哥俩也好一起出去逛逛!”
“不用,不用,他们都不是坏人,都是我以前做买卖认识的老伙计!”张寿龄听得心里非常舒服,摆摆手,低声解释,“是我等你时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就随口吹了句牛,说在等着跟左旗王府的梅林打招呼。谁料他们听见了,便当了真,非要我帮忙走走关系!”
“原来是这样啊!”张松龄露齿而笑,脸上带着几分了然的表情,“他们是想要浴盐吧?要得多么?如果不多的话,我们的市场管理处那边,可能还有些存货!”
闻听此言,张寿龄立刻顾不上再端兄长架子了,又摆了摆手,急切地回应,“不多,不多。有个二三十小盒就够,你也知道,他们买那东西,也就是为了充个门面!”
“如果只是二三十盒的话,我这边应该还能拿得出来。如果想要更多,就得介绍你们去白音王爷的盐厂里自己拉了!”张松龄斟酌了一下,继续补充。
“用不着,真的用不着那么麻烦!浴盐那东西,只能在大城市里头卖。他们拿多了根本找不到销路,要么压在手里,要么就是半路再倒卖给别人!”张寿龄再次摇头表示否定,话说完了,心里又觉得有些惶恐,看了看自家弟弟的脸色,试探着问道:“不会给你惹麻烦吧!我知道你们八路规矩大,如果有麻烦的话,我就不要了。找个借口跟他们说,左旗的岱钦梅林是个王八蛋,不肯给我面子就是!反正他们几个也不认识岱钦,不可能找上门去对质!”
“看您说得,好像我们八路军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张松龄被哥哥的举动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低声补充,“况且您还给我们游击队捐过款,属于我们八路的关系户,偶尔照顾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人把管理处的老许叫来,他手里的存货,由着你先拿!价格方面么?就按照前两天的行情走!”
“行!”张寿龄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大声回应,“不过不用现在就去,我跟你多聊一会儿,让他们几个在市场门口先着着急。以免他们几个觉得我办事太轻松,下回又缠着不放!你现在不忙吧,如果有事的话,你就先去忙。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行!”
“没什么事情了!”张松龄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哥哥说得小心,赶紧又转了回来。拖出两个马扎,一个递给哥哥,一个自己坐在屁股底下,“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维持秩序的事情,有赵队长和龙哥他们。说起来,我这两天忙来忙去也没顾得上多陪陪你,也真够……”
道歉的话没等说完,已经被张寿龄大声打断,“你是有职责在身的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样闲?!再这样说,我下回可不敢来了!以免拖了你的后腿,让人笑话咱们哥俩!”
“好了,不说,不说!”张松龄心里,对家人的确怀有几分歉疚。听哥哥说得急切,赶紧笑着答应。说罢,伸手从矮桌上拎起铜壶,给哥哥斟了碗奶茶,捧在手里,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张寿龄伸手接了奶茶,用力了喝了一大口。这种纯正的蒙古人口味他并不喜欢,但心里头却觉得暖烘烘的,非常舒坦,“有件事,前几天看你忙,没敢告诉你。”
“啥事儿?”张松龄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捧在手中,喝得十分香甜。来草原一年多,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里。肤色被太阳晒得更深,很多饮食习惯也开始朝着当地牧民看齐。如果不刻意强调的话,甚至会被当成地道的蒙古牧民。而不是一个来自口里的汉人,一个曾经的意气书生。
“两个月前,我按照你给的地址,专程去了趟娘子关那边……”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的脸色,张寿龄斟酌着汇报。
他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已经尽量轻松,听在张松龄耳朵里,却依旧如同晴天霹雳。登时,手里的茶碗就晃了晃,里边的奶茶全都泼在了膝盖上。
根本顾不上擦,张松龄捧着空碗,大声追问:“你找到孟小雨了么?她怎么样,现在住在哪里?”
“我一开始没能找到她,但后来听人说鬼子和伪军扫荡时,在那附近抓了很多老百姓。关在县城里服劳役。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问了问,果然在县城的监狱里找到了她!”知道弟弟心里着急,张寿龄尽量简短地介绍。
“那,那你还不快想办法救她?需要钱还是需要别的,我帮你一块想!”张松龄是关心则乱,根本没看哥哥脸上的表情,大声嚷嚷。
“已经买通看守把她给捞出来了!为这事儿,花了我一百二十块大洋!”张寿龄先给弟弟吃了颗定心丸,然后笑了笑,故意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一个黄花大姑娘,没亲没故的,想带回咱们家里头去,总得给人家个说法!”
说完话,抿起嘴巴来,笑呵呵地往张松龄脸上看。谁料张松龄长出一口气后,居然也开始犯了难,皱着眉头,低声建议,“要不,您就说她是咱们家远亲,在鲁城给她找份活干?她能识不少字呢,手脚也麻利。实在不行的话,咱们自己家雇了她也行。怎么着人家也救过我的命,咱们不能……”
“啊——”张寿龄嘴巴张得老大,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问题麻烦了,真的麻烦了。自己本来把孟小雨当作弟妹给领回家的,老爹也很满意这个手脚勤快的儿媳妇。谁能想到,老三居然是个陈世美,吃干抹净,就连帐都不想认!
“我跟她,我跟她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张松龄非常敏感地猜到了哥哥的想法,跳起来,大声解释。“我,我……”
他想说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是童男子,可除了疤瘌叔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作证。而童男子这事情,也没有任何明显生理标记。正急得满头大汗之时,毡包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赵小栓满头大汗冲了进来,“小张,赶紧去王队那,有情况!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偷偷杀过来了!”
第五章 赤子(11)
“什么?!”张松龄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跟哥哥解释有关孟小雨的问题了,站起身,大步往毡包外走,“哪里来的鬼子?距离咱们还有多远?咱们的侦查员回来了么?鬼子的总兵力有多少人?!”
“不,目前还不清楚。咱们布置在外围的侦查人员失手了,是当地牧民冒死跑过来报的信儿!”赵小栓想了想,语无伦次地回应。
也不怪他们两个着急,这波鬼子来得实在太突然。按常理,黑石寨的鬼子在装备、兵力和士气都不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轻易不会来游击队的地盘冒险。而游击队安插在黑石寨伪军当中的暗桩,最近几天也没发出任何示警信号。此外,小王爷白音目前也在集市上,如果鬼子最近有什么大动作的话,以此人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游击队发生任何联系!
“我,我怎么办?就在,就在这里等着么?!”见弟弟和赵队长两个都把自己丢下不管了,张寿龄赶紧起身追了上去,结结巴巴地问道。
听到自家哥哥那已经发了颤的声音,张松龄的头脑瞬间恢复了清醒。停住脚步,低声安排,“大哥,你别怕。鬼子一时半会儿杀不到这里来,即便杀过来,游击队也未必怕了他们!”
“对!张家大哥,您就坐在这里等!我们游击队既然把大伙请来了,就绝对不会丢下大伙不管!”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赵小栓也强行镇定心神,大声表示安慰。
“那,那其他人呢,我是说,我是说……”张寿龄扯住弟弟的衣袖,继续结结巴巴地提醒,“我是说其他商贩。他们,他们胆子都很小,万一消息传开,肯定,肯定会乱了套!”
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学问。张寿龄虽然没打过仗,对商贩同行们品性的了解,却远超过了面前的两位游击队干部。听到他的提醒,张松龄也瞬间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想了想,低声说道:“红队那边我先不过去了,你跟红队去说,我先带几个人去稳住商贩们。否则,万一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咱们想组织他们平安撤退都不可能!”
“我去,你尽管到红队那开会!怎么收拾小鬼子,你比我在行!”赵小栓摇摇头,断然否定了张松龄的提议。
放眼整个黑石游击队,对小鬼子了解最深,也最擅长给鬼子挖坑的,肯定是张松龄。这一点,甭说其他几个中队长比不上,就连红胡子都有所不如。相反,若论与当地牧民以及外来商贩们套近乎,游击队中大多数干部都比张松龄要强。毕竟他们年龄都比张松龄大,在草原上生活的时间也远比张松龄要长,说出来得话更容易被牧民和商贩们接受。
张松龄知道赵小栓的建议正确,略做沉吟,便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家哥哥,刚要再交代几句宽慰人心的话,不料却被张寿龄抢先说道:“你,你尽管去开你的会!我,我跟小赵队长一起去安抚商贩!他们,他们当中好些人都认识我,让我来带个头,应该,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
“行!”见哥哥的表现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惊恐,张松龄悄悄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答应了哥哥的请求,“那你就跟着赵队长,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了话,快步继续朝红胡子的帐篷走。才走了几步,就听见身边的贵宾观礼台附近,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是被红爷请来的,你们游击队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
“客人,你们也配做红队的客人!一边吃着我们喝着我们,一边偷偷给小鬼子送信!现在败露了,还想偷偷溜走……”
“你们胡说,我们也是刚刚知道小鬼子来了!”
“刚刚知道,你们怎么把马鞍子都备好了?!”
“小鬼子想来月牙湖,必然经过你们左旗的地盘。别跟我说你们家王爷是个傀儡,旗里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清楚!”
“我们家王爷在这里做客,当然不知道最近几天小鬼子的队伍经过旗里!”
“你们的货队,前天还来月牙湖补过一次货。就在昨天,你们家王爷还派了人回去监督盐场的工作!”
“哪里是监督,分明是给小鬼子传递消息去了!”
“你胡说!”
“你卑鄙!”
双方越吵嗓门越高,情绪越激动。眼看着就要拔出枪来,用枪口互相指着头顶。张松龄见状,只好又折回到贵宾席前,大声呵斥,“都干什么,都干什么?把枪都收起来!小郑,敏图,你们几个要干什么?!”